纪翌

藕饼,地笼
盾冬,双豹,method,EA,thominho
刘孔,獒龙。

「刘孔」一生 - 一发完结

1.

他们那个年代的记者很浮夸。浮夸是指用词,总用一些“倾心”“惦念”“天作之合”。当时不觉得,过了个几十年,这些报道被那些小丫头片子们翻出来,他看着总觉得哪里别扭,又说不出来。


他们还总是爱说95年那场世乒赛决赛,他赢了刘国梁。他们说他跟刘国梁在他们俩的宿舍里面,一关上门他的眼泪就落了下来,然后他和国梁就抱头痛哭。


绝对是没有抱头痛哭的。他恼火地想,两个男人抱头痛哭多没有面子。而且一定是刘国梁先哭的,他先哭多没有面子。


他们从12岁那年开始一起长大,习惯了一起分享,那是第一次他们真正意识到,他们之间原来还是要有竞争的。他们在竞技体育的道路上追逐第一名的那个时刻,还是只能有一个人站在略低一点的地方仰望着另一个人。仰望和被仰望皆令人不快,因为胜利者的喜悦和失败者的痛快均不能与对方分享。


他们后来花了很多年去处理这种微妙的感情,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对方的自尊心。到最后,他们一个人站在冠军的领奖台上一个人站在季军的领奖台上,也能隔着银牌得主旁若无人的对话。无他,因为他们之间没有胜利者和失败者。那时他还不知道,他们的时代就快要落幕了。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共同站在领奖台上,他一直歪着脑袋跟身边的人讲话,他那时只是单纯地高兴,他跟国梁又一起站上了领奖台。


当然,他们还找到了一种一同走上领奖台的方法——双打。


他跑去问王涛,一起拿几次冠军才能抱回来复刻的伊朗杯?五次够不够?


王涛瞪着眼睛训斥他,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们那时还很年轻,年轻人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就算是五次也没有很久,就算是五次也不过十年而已,十年以后他和刘国梁还不到三十岁。三十岁的时候他们还能做很多事情。


记者们总问他,他和刘国梁之间发生的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什么。那时记者们总盼着他们之间打起来,记者们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盼着他说出一部兄弟反目又和好如初的长篇评书来。


他想来想去,想来想去,愣是没想出那些他们征战了半生的乒乓球台来,脑子里都是他们还是小朋友时的那些细细碎碎的回忆。其实那些回忆已经很模糊了,像是磨的褪色的老照片,但他一闭上眼睛就能闻见橘子的香气。


他就只记得这些,他和刘国梁因为用枕头打架被揪到了训练基地的外面罚站。他心里忐忑怕蔡指导是真的生气了,但一扭头刘国梁站着就睡着了,呵叱一声,鼻孔里就吹出好长的鼻涕泡来。


刘国梁小时候是张小圆脸,看完《射雕英雄传》以后背上背块毛巾被假装是披风,挥舞着一根树杈做利剑,见牙不见眼地笑着。他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不是一种人,刘国梁在赛场上动作特别多,表情也特别多,摔拍子,跺脚,晃脑袋……一场比赛打完总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跟现场有时不得不可以板着脸的刘国梁比起来,他反而可能比较喜欢少年时的刘国梁。有


他想,他总能想起那时候的刘国梁来一定是因为他们的童年时代搅和在了一起,而人总是对单纯无忧的童年时光念念不忘。所以他不是在怀念那个站在他身边的小不点,他是在怀念无忧无虑的他自己。


可是他没有把这个理念讲给刘国梁听过,因为刘国梁一定会挑着眉毛特得意地对他说,别装了,你就是对我念念不忘。


2.

他跟刘国梁配之前,蔡指导总是琢磨着给他配个左手。他跟刘国梁配之后,蔡指导就再也不提了。他跟刘国梁成绩好,运动员没有别的,成绩好,腰板就硬气。他是个挺固执的人,他跟刘国梁配起来舒服,他就不愿意换。


挺好的。他是个为人处事波澜不惊的人,但是心里顶急躁。刘国梁看着就是个不省心的机灵鬼,但是脾气温和又有耐性。就跟两块木榫一样,严丝合缝地对在一起。他不是一个很宿命论的人,也许世界上还真的有其他更适合的朋友,但他早早地就找到了刘国梁,就再也不愿意再换了。


媒体老问他们是不是在一起,连放假都问他们是不是一起度过的。有一次他刚冲完澡,从澡堂出来,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往食堂走。记者从不知哪棵树下冒了出来,问他,你没跟刘国梁在一起吗?


他站在那里,向后点点头。


记者是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大姑娘,见他向后看就也跟着踮着脚尖向后张望。夏天的阳光正正好,隔着训练基地两侧的梧桐树,留下一地斑斑驳驳的光影。一会儿刘国梁就从路尽头转了出来,歪着脖子,颠三倒四,头发湿答答地糊在他的额头上。


你走的太快啦。刘国梁说。


是你走的太慢了。他正直地回答,把毛巾丢在刘国梁的脑袋上。


习惯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他走路很快,跟谁一起走都很快,快到走一阵子就把身边的人甩到了不知道哪里去。一开始刘国梁还急急忙忙地跟在他身后,他也急急忙忙向后找磨磨唧唧的人。后来他就习惯了,他习惯了站在原地等一会。反正他也不是很着急。


他觉得好笑,他们总是在一起,他们训练也在一起,比赛也在一起,吃饭也在一起,睡觉也在一起。怕是想刻意避开对方都有些难度,不明白媒体问这问题有什么意义。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跟刘国梁买了去深圳的火车票。


那时候从北京到深圳要坐绿皮车,一路火车就那么拉卡拉卡地想着,像是要把火车外皮上那些斑驳的绿色油漆都似乎要被震的落下来。他们汗流浃背地挤在棕色的车座上,刘国梁从裤兜里掏出一叠皱皱巴巴的毛票票来,他把自己折的整整齐齐的钞票掏出来,放在一起,皱紧了眉头数那一团钞票。


最初他们也是一拍一拍打下来的,参加很多没什么名气但积累经验的比赛。两个毛头一样的小伙子,站在长辈和师兄们身后,听刘国梁一本正经地回答,输球很正常,我们还小呢,少输就当赢。他在媒体面前不多话,思想就不知飞去了哪里,想着一会儿吃什么去。这习惯一直保持着没变,他觉得没什么变化,闪光灯是多了些,欢呼声是响了点,但是他想到哪里都是球台,球拍,到哪里身边站着的都是一样的人。


他不是一个很受外界环境影响的人,更何况刘国梁一直都在那儿。


但有时候他也得自己出去比赛,没有刘国梁,身边也没有,看台上也没有。他不是觉得很有所谓,过两天回去就见到了,而且刘国梁常常给他打电话。那时候的电话怎么那么多呢,他穿着拖鞋和外套,装作没看见公用电话后排队的那个高大的白人大哥。


刘国梁总是有很多话讲,讲训练,讲战术,讲比赛,讲谁又在比赛的时候扒了谁的裤子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他喜欢听刘国梁讲这些,仿佛他穿过了北欧清冷冷的空气,也跟着呼啦啦地飞回了温暖燥热的训练基地。


偶尔刘国梁也突然沉默下来,仿佛突然忘了该说些什么。他也不着急,他不是很怕安静,而且刘国梁总会想起来的。然后,刘国梁就有兴致盎然地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他对刘国梁说,你们多好啊,一直在家里。


刘国梁摆出一副很有哲理的样子说,才不啊。小辉你不知道吧,其实送别的时候,被留下的那个人比离开的那个人痛苦。


怎么可能呢。他紧紧身上的外套,打个呵欠,对焦躁跺脚的白人大哥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想,当然是离开的那个人比较痛苦。


他在28岁那年终于明白了这句话是对的。那一年刘国梁退了役,搬出了天坛公寓。那天的太阳也很大,那天的树也很绿,那天的阳光也是在马路上留下了一地斑斑驳驳的光斑。那天他像往常一样走在去食堂的路上,他像往常一阵走了一阵子回过头来等着刘国梁,他在想训练的事情,因此被长久的身体习惯支配。他等了一小会儿,然后他突然想起来,刘国梁今天并不会从后面走过来。


他不是一个很受外界环境影响的人,他抖了抖身上的落叶,继续往前走。他一边走一边想,是他走的太快了还是他走的太慢了?


他突然就明白了刘国梁说的那句话是对的。刘国梁是对的。他现在终于明白了,其实送别的时候,被留下的那个人比离开的那个人痛苦一点。


痛苦一点点。


3.

他是个挺爱琢磨的人。有时候他琢磨多了,蔡指导就骂他,说他没事儿瞎琢磨。


但是他确实有很多事情想不通,比如那群围着他的小姑娘,有时她们围着他诉说她们是逃了课请了假走了多远多远的路来看他的时候,他就不知道该回答点什么。媒体老说他冷漠,其实不是冷漠,就是不知所措,所以干脆不做应答,就跟他能夸她们似的。


你能不能对球迷热情点。蔡指导说。


他还能怎么热情。他有点委屈,就跟他能娶她们似的。


跟一个人共度一生是一个很难很难的话题,他并没有回答的很好,确切来说他至今都还没有找到一个答案。但是他在28岁那样发现,刘国梁陪伴着他走完他到那时时的大半人生。这不是一个答案,这是一个既定的事实,言之凿凿,不容商榷。只是有时人生就刚刚好有那么点不恰好,当他发现的时候,他们的人生轨迹从那时开始分开了。


队里要求队员们不再喊刘国梁“国梁哥”,要喊“刘指导”,比他们小了几岁的马琳偶然脱口,也要挨上好一顿训。可他偏不,他就还是喊“国梁”,人前人后地都这么喊,刘国梁放任他,大家只当他是改不了口,他也假装自己只是一时忘记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那时是有点小别扭的。就像一个堂而皇之被广而告之的秘密,他不说,但大家都知道。


他是有点怨愤的,他最好的朋友,他最好的搭档,都没人跟他商量一声,就把刘国梁从他的生活和战场中带走了。赌气一样,说不好是跟命运还是跟对方。


他又有点愤愤不平,那时乒联和媒体对刘国梁很不公平,他们还带着话筒来问他,仿佛盼着他说点什么出来。他恨不得把脸仰到天上去,包甩在肩膀上就走了。


他们只当他俩是赛场的敌人,他们不知道他们其实是脊背相抵的。他们只当一个教练一个队长他们不再站在一起了,他们一点儿也不明白,他和刘国梁都不曾走开过。


你既然知道他不曾走开过,你生什么气呢?他跟自己说,然后他又觉得自己好笑,便提着袋子训练去。


他一直觉得双打技术还是其次,最打紧的是默契。队里给他配了不少右直,似乎是知道他习惯了身边空出来的位置,直到换来了王皓。其实王皓那孩子和刘国梁一点都不相像,有一次他和刘国梁因战术而争执,他就怯生生地站在一边看着,仿佛和孔令辉搭档的仍是刘国梁,而不是他一般。


王皓刚搬进来那天,刘国梁的床铺上还丢着一堆他没有带走的臭衣服臭袜子,床边还堆着几个磨花了外皮的行李箱,像他刚搬走那天一样丢着。王皓抱着自己的行李袋子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站着,似乎无处下脚。


他看了一眼王皓,自觉那孩子觉得尴尬,一边嘴里抱怨着刘国梁,一边手里收拾出一块位置来让那孩子坐下,说,“国梁这堆东西不要了,你给他扔了就行了。”


他又想了想,又说,“算了,你先堆边上吧。周末我空了给他装箱子里,推床下面吧。”


王皓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


其实王皓一点都不像刘国梁,确切来说,没人像刘国梁。不是刘国梁,其他人都差不多。


他那时不太愿意刘国梁来指导他们双打,刘国梁那时突然就黑了不少,在教练席上像半截地瓜一样,苦大仇深地望着他们。他不是觉得刘国梁不好,他就是受不了刘国梁眼睛里的讳莫如深,刘国梁就那么看着他们,眼睛里像一潭深湖。他做一个暗号手势,远处的刘国梁比谁都先反应出来。


他有时候觉得别扭。他们那时已经有阵日子没有一起出去玩过了,连一起吃顿饭也没有。刘国梁拎着他的保温杯在馆子里走,离他没多远,他一扭头就能看见刘国梁,可他却觉得两个人之间像隔了个海似的。偶尔刘国梁停下来,把王皓赶到一边去,拿着拍子站在他对面帮他磨球,他又觉得那海突然就消弭了,严丝合缝,连滴水都看不见。


所以他格外喜欢刘国梁来看他单打。刘国梁是个挺严厉的教练,下面的孩子有时候怕他。但刘国梁给他做场外的时候连重话都没跟他说过一句,一直轻轻柔柔的,慢慢悠悠的。有时候他听着听着就笑了,仿佛不是比赛,不是教他怎么做,像是跟他商量一样,像是当初在场上跟他商量一样。


2004年的时候他输了球,第一场就输了球。他带着王皓回去以后,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在洗衣房里洗衣服。其他指导担心他,顺着运动员公寓上来看他,见他在洗衣房里洗的泡沫横飞。他想,其实他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他是运动员,运动员总会输球,只是他总在关键比赛里赢下来了,大家才一直觉得他似乎永远不会输球似的。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运动员都是有这一天的,失败,退役……他早就接受了,就像他当初接受他的搭档就是这样离开赛场时一样。


他想着想着,突然发觉身边多了一个人。他转过头来看,刘国梁站在那儿。


我输球了。他说。他突然觉得有点委屈,他不知道这委屈是从何而来的,就是鼻子上丝丝缕缕地发酸。他回过头去,继续拧手里的衣服。


我知道。刘国梁说。然后刘国梁就不说话了,他陪他站着,看着他洗衣服。


他是个跟朋友在一起极怕冷场的人,刘国梁不说话了,他就觉得自己的委屈来的莫名地矫情。他笑笑。


唉,我没事,他这样说,然后他又跟刘国梁开玩笑,你会不会觉得特别后悔,把我带来了?


刘国梁也笑了笑。刘国梁说,我觉得特别后悔,把你一个人留下来了。


4.

其实没想过是不是爱情。


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就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爱情了。因为是不是爱情,都是这么长长久久的呆着。打球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也在一起,睡觉的时候也在一起,训练的时候也在一起,回到宿舍的时候也在一起。刘国梁那一张脸从尖尖的脸壳到圆圆的下巴,他看了这么久竟然也不觉得厌烦,就像照镜子时就一定会看到自己的脸一样,这是一件自然而然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好多人都感叹他们俩呆的长久,他就觉得理应如此,一点不觉得心虚。


若是爱一个人,喜乐与痛苦是并存的。


他忘了是什么时候谁跟他说的这句话,他看身边谈了恋爱结了婚的队友偷偷摸摸地躲在角落里哄老婆,觉得这句话实在可以被奉为圭臬。但他又觉得这句话对他们是不适用的,每天都在一起的人,没有无法被满足的愿望,也就不觉得痛苦,自然察觉不出是习惯还是爱情。唯一的痛苦来源于赛场上的相搏,然而他们总是笑笑,谁也不放在心上。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想是什么感情的?


刘国梁退役的那天,上午宣布退役,下午就成了教练组的教练。训练完教练组格外开了恩,允许他们出去喝了半休的酒,马琳他们一直闹他,说明天就不能喊国梁哥,要喊刘指导了。


你也得喊,你也得喊。马琳说。


他哼了一声,不理他们。


刘国梁喝的两颊红通通的,一直咧着嘴傻笑。


那天晚上刘国梁还在宿舍里住,孔令辉睡不着,一直躺在黑暗中沉默地听着一米开外那张床的响动。他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只是觉得嗓子口堵着一口气,吐也吐不出来,睡也睡不着。


半晌听见刘国梁的床上传来响动,他竖起耳朵来听着,听见那边传来微小的吸鼻子的声音。他犹豫了半天,坐起来,走到刘国梁那边,刘国梁趴着,脸埋在胳膊上。


他把刘国梁翻过来,刘国梁用手捂着脸,手指缝下有大滴大滴的眼泪一直落下来。


他惊讶地看着他,掰着刘国梁的肩膀,不让他转过去。他不是没见过刘国梁哭,只是觉得这眼泪让他的喉咙格外地抽紧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想退役。”刘国梁说,“我想打球,想跟你一起打球。”


刘国梁渐渐小声地抽泣起来,像个小男孩一样哭泣起来,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让他想起来他们12岁那年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时,他在角落里抹泪,刘国梁从柱子后探出个脑袋说,“你哭什么啊,日子还长着呢。”


你哭什么啊,日子还长着呢。他有资格说这句话吗?他笨拙地拍着刘国梁的肩膀,沉默着,无言以对。


最后他把刘国梁抓起来,抓进怀里。他用力地抱着刘国梁,轻轻地亲他的耳朵和脸颊,落下很多个温柔的带有安慰性质的吻。他沉默地一直用嘴唇蹭着他,他的嘴唇是干裂的,而刘国梁脸上的泪水是潮湿的。他们在黑暗中,黑暗像一只巨大的保护伞,刘国梁不必解释自己的泪水,他不必解释自己的亲吻。


第一次因喜欢而觉得痛苦,来源于感同身受。可惜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没有提及过那个夜晚,有人想逃避自己的狼狈,有人想逃避自己的深情。他那时以为,他们是真的要分开了。


他偶尔想起来,觉得很感慨。他是能够接受他们之间是单纯的兄弟情谊。他只是偶尔会想他们之间一定是心动过的,也许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心动过,对着对方哭的时候,对着对方笑的时候,很多个漫长的跨洋电话,很多顿热气腾腾的宵夜。只是其他的事情把这种微妙的变化掩藏起来了,像一块巨大的宝藏,谁也不知道挖出来是福是祸。也许有人早就意识到了,但是到那个时候为止,他们默契地决定谁也不开口。


眼睛粘着在对方脸上,见对方要转身时眼神一晃就突然挪开了。


如果有一个人开口呢?


他不去想,他很坦然。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这甚至不是他们两个人能决定的事情,因此他觉得很坦然。就像输球一样,他们是运动员,知道很多事情不是靠人力能够到达的,他就能够原谅自己。


但是如果有一个人开口了呢?


5.

他退役的时候已经已经作为教练员的角色在队里呆了一阵子了,他心里知道这一天总是要到来的。只是媒体和球迷觉得突然,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再无乒乓王子”,看的他脑仁疼,似乎他永远都不会走下那张乒乓球台似的。他觉得坦然,只是在念那封退役报告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就落了泪。


这很不像他,他一贯不是那种明明知道是指缝中的沙子还要握紧手心的人。但那个日期像一张小小的封条,把他人生前三十年的悲喜苦乐和巅峰低谷都封存了起来。他知道这是所有运动员都必要要面对的一幕,那些曾经在他记忆中很鲜活的面孔,渐渐变成灰白色,会有新的年轻的孩子出现,拿起那只球拍。


除了刘国梁。


他走出来的时候刘国梁站在外面等他,倚着栏杆,见他出来了,就笑了起来,“辉儿,找地方吃晚饭去吧?”


他觉得这句话耳熟,就像一句每天都会发生的问候。但他的确很久都未曾听过了,他曾经是觉得有点别扭的,看着刘国梁的笑脸又蓦然叹了口气,想,我这是在计较什么呢。他们中间那层若有若无的隔阂像一层糖纸一样迅速溶解在雾气中。他走过去用手里的包敲了刘国梁一下,说,走吧。


他们肩并肩沿着柏油马路往前走。他们谁都没说要去哪儿,但似乎谁也都不关心要去哪儿,就肩并肩地往前走。刘国梁突然问他,“辉儿,是不是心里难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刘国梁就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说,“有我呢。”


他突然就觉得有点委屈,但也觉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跟刘国梁说,“再无乒乓王子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刘国梁愣了一下,问他,啊?


他狡黠地冲刘国梁挤挤眼睛,“以后你当个几十年教练还带不出个乒乓王子,你也太失败了。”


他的确在一些方面挺依赖刘国梁,男人和男人之间说依赖显得矫情,不如说,他的确在一些方面挺信赖刘国梁的。有时遇见事情了,他拿起电话来就能拨出一串号码来,刘国梁似乎把他的来电提醒设成了闹钟,不管几点他的电话打过去那人总是醒着的。


这习惯一直延续到了他们一个是总教练一个是女队主教练的时候。他喜欢钻研,觉得应酬无聊,他没跟刘国梁提过,刘国梁也心里明白,有些什么耗神的应酬都帮他平掉了。有时候捡着他高兴的时候,哄着他参加几次公益活动推广活动。他也不拒绝,这似乎成为了一种习惯,刘国梁心思细密,他提的事情,一定是为自己想过很多遍的,没什么好拒绝的。


他觉得刘国梁最好的一点是他从不试图去改变他,也不从试图去强迫他。他们认识太久了,知道对方是什么样子,也尊重对方是什么样子,但刘国梁总是一副他现在就刚刚好的样子。


更何况那时女孩子们就顶让他头疼了,除了一起分享美食,也不懂她们在想什么,也不懂她们在喜欢什么。他跟刘国梁抱怨过,刘国梁挺高兴地笑话他说,你退役的时候伤了多少女孩子的心啊,现在受受女孩子折磨这个叫报应。


但他知道刘国梁那时比他压力要大一些。刘国梁先当教练的那几年发生了不少事情,雅典丢的那块单打金牌像刘国梁额头上一块永远也消不掉的烙印,拿了多少块金牌也放松不下来。


他有一次跟黄领队聊完队内选拔赛的事情,路过男厕所的时候看见刘国梁在男厕所的阳台上站着,手指里夹着一只烟。他想了想,站到他身边去,陪刘国梁在天台上歪着。刘国梁看了他一眼,他就问刘国梁,“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没抽。”刘国梁说,声音都是喑哑的,他把手里的烟丢在地上,碾了碾,说,“我就是闻闻味道。他们说抽烟解乏。”


他探头过来闻闻,刘国梁身上的确没有烟草的味道。他一直不喜欢烟草的味道,人抽烟抽的久了,身上就带着一股丧气的味道。他跟刘国梁说,“你要是觉得嘴里空,想咬点东西,就嚼个口香糖。挺管用的。”


刘国梁就乐了,说,“那有什么用啊,还不如亲你管用呢。”


他站在远处想了想,就说,“那你就亲我呗。”


刘国梁愣了愣,扭过头来看着他。


6.

认识了几十年的人,就是这样。


说什么都似乎不必挑时间,不必挑场合,他们曾经长久地对视过,彼此都觉得能看穿彼此的灵魂,若还要同刘国梁解释这话里什么意思,他便觉得太没意思了。彼此心里如明镜一般清凉,但他仍然给自己留了退路。若他想对了,这就是开始。若他想错了,这也不过是好兄弟之间一个胡闹的玩笑罢了。


刘国梁盯了他半天,说,“怎么挑现在啊?”


他有点紧张,他没想过刘国梁既不应承他,也不拿拿他的话当玩笑话。但他想了半天,还是耸耸肩,“我总要试一试。”


刘国梁说,“队里不准和队里谈恋爱,你想回省队啊。”


他笑起来,“那是队员,又不是教练。”


“我当年多怕咱俩谁被送回省队。”刘国梁转过头,望着阳台下面刚刚训练完走出场馆的运动员们,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差点被运动员们谈笑的声音盖住。


他便不说话,手插在裤兜里,站在那里同刘国梁一起望着下面。自从男队和女队被他们搬到了一起,小伙子们和小姑娘们便在一起训练了,他们混杂着两两三三地鱼贯而出。


刘国梁说,声音就像是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没关系吗?”


他觉得手里湿滑,摊开自己的手,去看自己的手心。手心中间一层薄薄的汗珠,他突然想起那句话,他一贯不是那种明知是指缝中的沙子还要握紧手心的人。他想了想,把手掌攥了起来。


能拿过世界冠军的人,至少是有勇气的。


其实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改变,只是刘国梁收拾了薄薄的一只行李袋丢进他的家里来。他倒也不觉得稀奇,他们年轻的时候经常在对方家里一呆就是一个通宵,更何况现在他们当了教练,两个人都是半夜踏着星星回家,早上迎着太阳出门。房间里多了个人而已,房间被刘国梁乱七八糟的东西占满了,心里也踏实了一块。


当了教练的人心态多少跟运动员时期有些不一样,运动员时思来想去都是自己那点技术,当了教练心里记挂的都是自己手下那几个孩子,翻来覆去地嘀咕和念叨,拎出来那一个都是如数家珍。在办公室的时候鲜少能想起对方来,即使凑在一起也是紧皱着眉头讨论工作,倒也不必假装,就也是露不出一点情绪。


他们都在家的时候也是凑在一起看小朋友们的技术录像,先看女队的,再看男队的。起初他看到男队那几个充满力量的爆冲就一脸羡慕,后来就有些护短,跟刘国梁说,就算女子技术男子化了也还是要跟女孩子的细腻结合起来。


刘国梁一边听一边嗯嗯地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心里去了没有。


唯一的区别是刘国梁又开始抱他的腰了。他们才20岁的时候刘国梁常抱他的腰,用体重坠在他的身后,跟着他一起往前走,连裁判都跟着笑。他也跟刘国梁一样理直气壮,年轻的少年,做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现在他们都长了年纪,三十多岁胡子拉碴,他自己一向管理的很好的身材也积累了一层薄薄的脂肪。都是大男人了,他们总觉得不好意思。他想象了一下刘国梁抱着他的样子,也觉得没什么美感可言。但这又没什么所谓,他又不是为了美感跟他在一起。


在外面当然不行,两位主教练自然有自己的权威,总是搂搂抱抱地像什么话。但回到家来,有时候他站在厨房煮方便面的时候,刘国梁就从外面进来,很快的用胳膊圈住他,拍他两下,就走回客厅等着吃面了。


等他把面端进厨房,刘国梁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手从胸前落下来,耷拉在地板上。


他从卧室里搬出一床羽绒被来,盖在刘国梁身上。他坐在一边,一直看着刘国梁发出均匀的鼾声。


刘国梁睡得不好,突然醒过来,身边有人。本来想坐起来,然后看见身边是他,又咕哝了一声,抱了抱他,躺下去睡着了。


像他们这样的人,时间被工作占着,大脑被工作占着,生命里都是事业,没什么柔情蜜意。唯一视线能落在对方身上的时候,就已经是时间和大脑给予的馈赠了。他们也许是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人,谁都不像对方要求什么。好在他们一直在一起,任何意义上的。


有一次他路过刘国梁的办公室,黄领队坐在办公室里跟刘国梁聊天。他听见黄领队说,“你有没有觉得小辉儿当了女队的主教练以后,整个人都柔和起来了。没以前那么锐利了。哈,看来带了女队就是不一样。”


刘国梁就笑了一下,“没啊,小辉儿不一直是那样吗?”


7.

乒乓球队讲来是苦,但也算顺遂。他倒不觉得男队比女队竞争格外激烈些,只觉得刘国梁压力太大了。刘国梁是那种人,非得把每一个可能性都堵死了才能睡得着觉。他有时跟刘国梁说国外队伍的技术太差了,打起比赛来没有一点刺激感。他每次这样说,刘国梁就瞪着眼睛看着他,一脸苦笑,仿佛想伸手过来拧他两把自己都觉得幼稚。


他和刘国梁最忙的时候,曾经在一个场馆一块场地内训练,两人一天都来不及说上一句话,他看着刘国梁在几张球台间踱步过来又踱步过去,一会儿被这个领导叫走了一会儿被那个领导叫去了。刘国梁从他身边路过的时候,摸摸他的背,他便又扭过头去看姑娘们训练。


他睡的比刘国梁规律一些,有时刘国梁回家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刘国梁默默掀了他身上的被子,整个人像个大冰棍一样从后面扒上他,他就醒了,唠叨两句让刘国梁睡进自己的被窝去。刘国梁也不应,手啊脚啊的都缠了上来。


不过这不是很要紧,刘国梁抱他一会儿,自然也就捂热了。


那一年过春节的时候,刘国梁突然就带着小伙子们浩浩荡荡来了女队训练的基地,小伙子们跟小姑娘们坐了满满好几桌子,依次过来敬酒。刘国梁笑的眼睛都弯了,他觉得好笑,刘国梁的表情就像村子里的老人过八十大寿时子孙满堂。


然而第二天就加强训练,晚上训练结束的晚,宣布解散的时候小伙子和小姑娘们都鱼贯而出,他和刘国梁喊着教练组的教练们各自捡着张乒乓球台开了组会。刘国梁那边开的迟了些,他站在旁边等,过了一会儿刘国梁那边也完事了,他喊了他一声,“走吗?”


“等一下。”刘国梁说,狡黠地笑笑。他讶异地看着站在对面的人,那人拿起两只球拍,丢给他一只乒乓球拍,对他说,“打两拍子吗?”


他们好久没有站在一张球台前对垒了,他把拍子握在手里,拍柄顶住了手上的一块老茧,生生涩涩。刘国梁站在他对面,勾起嘴角对他笑一笑,球往空中一抛,手上的姿势是有遮挡发球,谁也看不出他发球的路数。孔令辉突然一个晃神,似乎觉得站在他对面的是那个十二岁时的刘国梁,歪着脑袋,运动衫掉在肩膀上,笑起来嘴角拉得很开,露出一排又齐整又白净的牙齿。


你哭什么啊,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他也觉得奇妙,他怎么就打了乒乓球这么久,他怎么就跟刘国梁认识了那么久?


他很喜欢他的生活。他是一个很专注的人,他很喜欢他的生命中只有那样一件事,只有那么一个人。以前蔡指导总说他固执,其实他不是不愿意接受新技术,只是他需要证明,他总需要有人向他证明新技术是真的比老技术更好才行。事也一样,人也一样。他总得找到比乒乓球更有乐趣的事情才肯试试看,他总得找到比刘国梁更让他觉得喜悦的人才觉得有那么点在别人身上浪费些功夫的可能性。


他其实挺了解自己的。人生是一件挺奇妙的事情,你转了一大圈,从青葱年少转到两鬓斑白,才发现身边站着的仍是你12岁时的那个人。他从12岁至今的所有时光都是跟你一起度过的,你从12岁至今的所有时光也都是跟他一起度过的。那他就是最好的,别无其他。


刘国梁就是最好的,别无其他。


刘国梁曾经问过他,不能让别人知道,没关系吗?


他总觉得他们算不上是谈恋爱,年轻人谈恋爱会争吵会分开,而他们只是找到了一个人能够下定决心共度这一生。于是现在他能够回答他,没关系啊,本来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别人知道或者不知道,有什么关系。


他们打了一身的汗,沿着石子路往回走,背着手往回走,像两个心满意足的老大爷。突然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落在他脸上,落上去就化了,变成了一个小水珠。


“呦,竟然下雪了。”刘国梁说,催促他,“戴上帽子,戴上帽子。”


他顺着他的意思,带上帽子,伸了个懒腰,“再没多长时间就奥运会了。”


“是啊。”刘国梁说,“你放心吧。”


刘国梁顿了顿,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放心吧。”


放心什么呢?比赛?成绩?彼此?还是人生?


他不知道,但他挺放心的。他笑了笑,和刘国梁并肩站在一起。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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