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翌

远离人世的绝境相爱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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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尽管身体疲惫不堪，英佑还是准时在英熙登机前的几个小时睁开了眼睛。英佑侧过头去看仍然睡着的宰夏。今天那半窗透过的阳光格外的明亮，甚至能照出空气中那些飞舞着的细小粉尘，让英佑想要伸出手来遮住宰夏的脸，以免那些粉尘落在宰夏的脸上。

直到英佑收拾停当准备出门，宰夏都还没有醒来。英佑准备离开的时候站在门口望着宰夏，他想，马上就没事了。

距离英熙飞机起飞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这是英佑约定好跟英熙通话的时间。英佑一路向电话室走去，尽管他仍然能够感觉到也许永远见不到英熙的忧愁，但更多的是即将结束一切的轻松和愉悦。

英佑对自己说，对英熙和自己来说，这都是最好的结果。

英佑在电话室门外碰到了正在拿着拖把拖地的金大哲，他仍然记得自己昨天对金大哲发了脾气。英佑走过去主动跟金大哲打了个招呼，大哲似乎吓了一跳，带着一脸的又惊又恐望着英佑，让英佑差点笑出声来。

英佑走进了电话室，在拨号之前，他深吸了一口气。他想他应该跟英熙说些什么呢？一切都过去了，不要总是想着过去的事情，也不要总是想着哥哥，哥哥会照顾好自己，所以我们英熙也要照顾好自己。

英佑拨通了英熙留给他的手机号，在头几个拨号音响起时，他有些过于忐忑，他甚至希望英熙不要这么快接起电话。

滴，滴，滴——

我们英熙啊，马上也要到新的国家生活了，以后就能重新开始了。哥哥不在身边，英熙也要替哥哥照顾好自己。

滴，滴，滴——

我们英熙现在是大孩子了，以后一定会有幸福的生活和光明的未来。等我们英熙长大了时候，要带着自己的孩子来看哥哥呀，哥哥永远在这里等着你。

滴，滴，滴——

通话音响了足有一两分钟，但始终没人接电话。英佑开始感觉到不安，他猜想着是不是线路的问题。他把电话放下，重新拨通了一遍。然后又一次放下，拨通……始终没人接电话。

一股不良的预感在英佑心中冒了芽。他觉得自己的喉咙突然被人扼住了，那些最糟糕的噩梦依次浮现在英佑心头。他一边忍不住想英熙怎么了，一边安慰自己，也许是自己记错了时间，也许英熙已经登机了。

就在英佑第七遍重新拨通英熙的号码时，电话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英佑听见有人走了进来。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僵硬了，他无法转过头去看身后走进来的那人。

“你在找谁，崔英佑？”韩秉国狱长的声音从英佑背后响起，“崔英熙吗？”

英佑回过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韩秉国。

“你答应我的事没有做到。”韩秉国笑着说，“我就不可能让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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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熙现在在哪儿？”英佑问，他站在电话室的中央，两条腿中的力气像要被渐渐抽空，他觉得自己就快站不住了。

“还在机场。你放心吧，我没有把她怎么样。只是我的朋友扣住了她。只要你配合，她随时可以登上飞机离开。”韩秉国说，他听上去很冷静，就像他根本与此事无关。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英佑问，就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他明明知道对方想让他做什么，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指控李宰夏，或者杀了李宰夏。”韩秉国轻轻地说，他在桌子上放了一把匕首，向英佑的方向推了过来。

韩秉国摇了摇头，“还是你想换你妹妹来坐牢？英佑，相信我，这不是你想要的。你做了这么多事情，不就是不想让你妹妹来坐牢吗？”

英佑无意识地抓住了自己胸口的囚服，为什么他觉得喘不动气？他快要窒息了，他似乎已经窒息了。太痛苦了，真的太痛苦了。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要逼他做这样的选择，不如干脆杀掉他算了。

“难道在你心里，”韩秉国说，“李宰夏比你妹妹还重要吗？”

英佑抬起了头，他瞪着韩秉国，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眶都要被瞪的裂开了。他向前走了几步，他想抓住韩秉国，但是他最终没有这样做。他向韩秉国大喊道，“为什么啊，可是为什么啊！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不会有原因。

英佑本以为不会有原因，起初韩秉国只是怜悯地看着他，就像置身事外的人怜悯地看着舞台上的人在发疯。英佑不知道韩秉国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令英佑感到惊讶的是，韩秉国从衣服里掏出一只钱包，打开来，推到了英佑的面前。

英佑望向那只钱包，在钱包的证件夹里，夹着一张照片，是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

“这个是我儿子。他叫韩继元。他比你年纪大一点，今年本来应该26岁了。”韩秉国说，“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英佑看着那张照片，他现在明白了，他全明白了，为什么韩秉国要来十七号监狱，为什么韩秉国要逼他杀死李宰夏。他见过照片上的这个少年，他见过两次。一次是当他在韩秉国的办公室里，看见的那张放在桌上的全家福上，一次是在他打印下来的那些网页上，那里有曾经杀死宰夏女儿又被宰夏杀死的那几个小混混的照片。

英佑那时只是觉得那人眼熟，却没有认出他是谁。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是韩秉国的儿子。

宰夏杀了韩秉国的儿子。

45.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吗？英佑想，它总让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然后让不该相遇的人相遇。它给了你希望，大声地对你说，没关系啊，就算接住希望也没关系啊，你不想要吗，接住它吧。然后又在你终于想要接住希望的时候，把它全部都打破。全部。一点也不留。

他们本来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行走着，却最终在十七号监狱相聚了。就像这是一个毛团，你手中拽着一根线，你想总能走出去的，你一直走啊，一直走啊，却发现走到尽头的时候，竟然是一个死结。他们卡死在这里，谁也无法原谅对方，谁也走不出去。

“那孩子啊，我一直告诉他，不能跟那些人泡在一起，可他总是不听。”韩秉国点了一支烟，却没有抽它，只是把它夹在指缝中间。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上去没有什么起伏，手指却微微颤抖，“那孩子走了以后我才想明白，其实是我的错。小孩子懂什么，别人怎么说，就跟着怎么做。我总是不在家，他妈性子太软，又管不住他。”

“那孩子一出事就跑回来家，跪在我面前，说他闯了大祸。他说他不知道那家伙会杀了那个小姑娘，那家伙对他说只是骗点钱玩玩，他才一时糊涂帮了他。那孩子对我说，他知道错了，如果他知道那小姑娘会死，他一定不会帮那家伙的。”

“我本来打算带他去警察局自首的，可是那孩子却说，想要带着同伴们一起去自首。如果当时我直接把他送去了警察局就好了。”

“那孩子是有错，但是罪不至死。”

韩秉国狱长停了下来，他终于抽了一口手中的烟，从他的口中冒出一片白色的烟雾，迅速扩散在空气中。

他抬起头来看着英佑，他说，“你明白了吗？李宰夏非死不可。”

“宰夏是为了他的女儿。”英佑说，“这十年以来他每天活得像行尸走肉，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这里了，他已经跟死了没什么两样了，就算是这样，他也非死不可吗？”

韩秉国看着英佑，看了很长时间。在某个瞬间，英佑甚至觉得韩秉国要挥手殴打他了，但韩秉国什么也没做，只是抽着手里的烟，“你知道十年前的庭审上，法官问李宰夏为什么不报警，李宰夏是怎么说的吗。”

“李宰夏说，在杀死我女儿的犯人中，有好几位是未成年人，他们不会被判死刑，甚至由于是未成年人，他们不会被判处10年以上的刑罚。所以十年以后，当我每天想起我的女儿时，就会想起那些夺走了她生命的人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女儿不会再笑了，但他们仍然在笑，我女儿不会再长大了，但他们仍然在长大，我女儿不会再回家了，但他们仍然能回家。他们是未成年人，难道我女儿不是未成年人吗？为什么什么都没做错的人死去了，而这些夺走别人生命的人却依然活着？我不能带着这样的痛苦过完我的一生。如果法律不能为我做到这件事，那么我就自己来做。”

英佑看着韩秉国，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宰夏那时的心情。他能够感同身受，他曾经经历过与宰夏相似的一切。但是他比宰夏幸运，因为英熙还活着。

韩秉国转过头来看着英佑，“他失去了他的女儿，那我呢？”

英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为韩秉国，为李宰夏，也为他自己。

“我老婆经常在夜里哭着醒来。她只要想到李宰夏还活着，还做着十七号监狱的老大，还在这里吃香喝辣、呼风唤雨，就睡不着觉。”韩秉国说，“我那时明白了一个道理，复仇不是为了死去的人，是为了活着的人。为了让活着的人能得到安慰，睡个好觉。我想这就是李宰夏那时一定要杀死我儿子的原因，所以我也一定要杀了李宰夏。”

“宰夏从来没有因为复仇而快乐过。”英佑喃喃地说。

“也许吧。”韩秉国说，他吐了一口烟，“也许我也会后悔。但那只有在李宰夏死了之后才会知道了。”

英佑还想说点什么，但他知道此刻语言太无力了。因为他真真实实地明白，如果那天他亲眼目睹了那帮畜生是怎样伤害英熙的时候，如果那天他又机会动手，他也许同样会亲手杀了他们。他曾为喝多事情后悔，他为没有照顾好英熙而后悔，为没有阻止英熙杀人而后悔，但他似乎从来没有为他们的死而后悔。

“一定得是我动手吗？”英佑最后问道。

“是啊，没有别人了。”韩秉国说，他笑了笑，又说，“而且让李宰夏在死前亲眼看着自己最后一点的人生希望破灭掉，不是很有趣吗？”

终于走到这里了，英佑用手指摸着桌子上的那把匕首的刀刃，他想，就像这把双刃的匕首，一边是宰夏，一边是英熙。已经走到尽头了，他试图想过很多出路，但似乎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

英佑问韩秉国，“那卷复原的录像带只有你一个人看过吗？”

“只有我一个看过，也只有我一个人有。”韩秉国说，“你妹妹仍然可以出国，今天就可以。李宰夏嘶吼，我甚至可以为你办理保外就医，让你尽快出狱。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我向你保证，那张SD卡会被最终销毁。”

英佑点了点头，他觉得嗓子一阵一阵的发干。

这已经是最后的结局了，英佑想。他慢慢地拿起了那把匕首，慢慢地攥在手里。

“我不会杀了李宰夏。”英佑说。

英佑在韩秉国做出反应之前快速翻过面前的桌子，他把匕首顶在了韩秉国的脖子上。他知道那个位置有多危险，宰夏曾经教过他很多遍。韩秉国想挣扎，但匕首的刀刃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血迹，英佑说，“但我可以杀了你。”

“如果你杀了我，你也不可能活了。”韩秉国说。

“是的，我会跟你一起死。”英佑轻轻地说，他知道这后果，但他已经想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办法，他确实无法可想了。

英佑笑了笑，“你不是想要一条命？那我把我这条命赔给你。”

英佑抓着韩秉国，在拉扯之间，他们踹倒了一个凳子。房间里的骚乱很快引来了其他的狱警，狱长被英佑用匕首顶着脖子显然是所有人都没有想过的结果。几个狱警掏出手枪来指着英佑，但是忌惮英佑手里的匕首，他们没有开枪，也没有贸然闯进房间来，他们大声喊叫着“不要冲动”。

但此刻英佑什么也听不见，他的手心里全是汗，他的太阳穴剧烈地跳动着，他把那把匕首捏的更紧，以免打滑。除了手中的匕首以外，其他的人声都变成了一种毫无意义的背景音，他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你会后悔的。”韩秉国对他说。

“我不会。”英佑说。

马上就要没事了。英佑对自己说。

英佑的手颤抖起来，这比他想象的更难。但他只能这样做，他是下定决心想要这样做的。他无法在宰夏和英熙之间做选择，他不能给出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那就只能用自己来做交换。

别害怕。英佑再次对自己说，就要没事了。

一只手按在英佑发抖的手上，另一只手握住了英佑的刀刃，将顶着韩秉国脖子的匕首挪开。英佑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自己像筛糠一般抖了起来。

“没事了。”那声音很温柔地哄着他。

英佑眼前的浓雾慢慢散开了，他开始能看见东西了。他在眼前看见了宰夏的脸，宰夏的手握着他那只拿着匕首的手。宰夏温柔地对他笑着。

宰夏对他说，“把它给我，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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